雨聲逐漸變得更加喧嘩,幾乎要將朧常夜的話聲壓過,太過陰暗的天氣迫使人得點上燈才能讓室內明亮一些,然而就連光也是一明一滅,徒然添增了不安定感。
星野的眉頭扭動著,不知該是挑起還是擰出皺摺,早已知道事情緣由的近八只是擔憂的偷覷著朧常夜,而讓一人一妖如此不安的源頭,面上表情卻是最平穩安靜的一個。
「朧桑,很難想像你會有講出這句話的一天。」星野最終是選擇把眉頭皺了起來--畢竟講出這句話的「人」,平時並不會因為私心干涉他的行動。
當然,勸諫他成為十紋不能說沒有對方的私心,然而客觀來看的話,這確實才是最能保護自己的道路。
而這樣的人,此刻說出了這樣的話。
朧常夜笑了一聲。
「再怎麼樣我也是不可能沒有私心的,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過高尚了?」
「至少朧桑之前不曾因為私心干涉過我的行動吧?」
「那不過是因為你的行動並沒有與我的私心相違背罷了。星野君,方才我們才說過太過主觀是不行的吧?」
「唔。」星野一個氣餒,肩膀也跟著頹了下來,手上的小冊子猶豫再三,最後還是收了起來,勾出不知道該說是釋然還是妥協的笑容,雙肩一聳。
「朧桑幫過我那麼多事,順著你的私心一回也無妨。」
「那還真是多謝了。」如獲大赦似的頹下肩膀,朧常夜大嘆一口氣後乾脆的把手稱在後方,頭向上仰去,近八則趕緊抽走了人手上的煙管以防煙管真的燒到榻榻米上。
「朧桑這般模樣我還是第一次見呢,感覺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。」星野抽了抽手指,最後乾脆地把雙手抱起,好讓自己不要一直動起紀錄的念頭。
「……因為怎麼樣也沒想到源頭可能是認識的人。」朧常夜低低的呻吟了一聲,深吸一口氣又恢復了原本的坐姿,眼神肅穆起來,「那是反枕,而且不是單純的反枕。」
「聽起來就是這樣呢,一般來說反枕是不可能讓人神隱的吧?」
「如果真的是我所想的那個人,那麼她應該是把人神隱--或者說,丟進淨閑寺了吧。」
「現實中的那個?那樣早該被發現了吧?」
朧常夜搖了搖手,伸手接過近八遞過來的煙管。
「是燒成灰了才丟過去的,前幾日常夜大人麻煩淨閑確認過了。」近八順勢把星野的注意力給拉到自己身上,「這次因為有人委託,前兩天進行了招魂,也因此才確定了對方並非與火相關的妖怪,而是反枕。」
近八說著便站了起來,向房間中的書桌走去,拿起其中一本冊子,攤開了折角的頁面給星野觀看。
「返魂雖然成功,但歸來的魂魄意識十分混亂,甚至缺了一大塊記憶的也不在少數,但是有一點相通。」
近八伸出手指,指著唯一一行用血紅墨水寫下的字句。
『我們做了一個好夢,很美妙的夢,夢裡有舞妓、有火、還有花。』
「這個句子是所有招過來的靈魂都會說的一句話,不論靈魂的狀況是怎樣的。」近八閉起眼睛,手也放了下來,「舞妓的敘述是這樣的……」
「她的髮是子夜空,她的膚是初落雪,她的眼是紺碧湖。」
開口的是朧常夜,光是講出這句話,他的臉色便沉得讓近八與星野寒毛直豎。
「那個敘述我在很久之前聽過,那是在京都的時候。我還以為我此後的人生都不會再聽到這句話了。」他的手指在空中描摹著,盤繞在房間內的煙霧迅速聚集、凝聚、變形,最後成為了一個女子的畫像,「她的名字是眠子(ねこ)。」
「貓(ねこ)?怎麼會有人的名字是動物?舞妓的話一般是花草類的名字吧?」星野望著女子的髮髻,眉頭困惑的皺起,「……說到這個才感覺不對,她不是舞妓嗎?為什麼會梳伊達兵庫的髮型?」
「漢字是睡眠的眠與孩子的子,而這般髮型……星野君,你想著了什麼?」
畫中女子巧笑倩兮,盤得華麗的髮髻自遠處看來,就猶如--
「……貓。」眠子的眼尾是小小吊起的,配著那雙蔚藍的大大雙眼與髮型,整個人觀來就有如貓的化身。
「所以嚴格來說,你並沒有說錯,眠子她的確是貓。」朧常夜懷念的望著那畫像,接著揮了揮手讓煙散去,「這是我這些年來少數沒有停下追查的事情之一。眠子並不是天生的貓妖。」
朧常夜語落,身體化作煙霧鑽上屋頂,再凝結回實體時手上已經捧著一個木匣,打開木匣後,裡面只有薄薄的一本筆記,筆記的樣式很新,顯然是近些日子才買的。
他謹慎的翻開了一頁,上頭的字稀稀疏疏,卻極為工整。
「你該慶幸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次梳理,舊的那本彙整裡包含了太多雜亂與充滿臆測的消息,我花了好些時間才分辨出哪些是我自己的猜測,哪些是我遺忘的事實,歷時太久,若非斷斷續續的有些蛛絲馬跡,否則我都要以為眠子只是個個案。」
筆記的第一行只寫了一句話。
「眠子是人為的貓妖,朧常夜,把幕後的人揪出來。」
▽▽▽
朧常夜指尖滑過那句子,低緩輕柔,到了最末尾力道猛的加重,於是書頁歪了一邊,險些被扯下。
「遇見眠子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久到近八還沒出生,久到淨閑還沒出現,我都忘記是什麼年代了,只記得那時候,舞妓這個詞還沒有出現。」他的手指無意識的輕點著,在紙張上發出噠噠的輕響,幾乎要融入雨聲,「我記得那時她身亡快百年或者數百年後的事……『賣春防止法』。」
「那不就是江戶時代之前了?難怪我一直覺得不對勁,她的髮型有點像伊達兵庫,但又不全然是。」
「她的髮型是為了藏住她的耳朵,好讓她的耳朵可以舒服點,不用戴上假髮。」朧常夜懷念的勾起唇角,隨即壓平下來,「我那時注意到她就是因為她身上的氣息不對。她是半妖,身上的血統來自海外,那不是我所熟知的妖異,不是任何一種,然而中間卻又混雜著貓又的氣息……再怎麼說,貓又跟人類不可能會有孩子,就算跟海外的人或妖怪都不可能,我因為好奇,扮作了孩童跟在她身側。」
那是一段很平和的時光,朧常夜如是道。
眠子以賣藝為生,行走過日本各地,平時也會替人祈禱,或者傳教,就像個普通的雲遊巫女一般。
然而她從來沒有接收到所謂的神諭,她就像是被神所拋棄一般,即便一心向天照大神祈禱,天照大神從不曾回應她,不只如此,各地的土地神也感覺不到她,她在神明眼中是不存在的--神隱這個詞用在她身上可說是極端諷刺的貼切。
「眠子只要唱歌,就可以為眾生帶來安眠--就如她的名字。」
一開始他並不知道那屬於貓又的氣息究竟從何而來,只能猜測或許是名字的緣故,於是朧常夜只是饒有興味的觀察著眠子,看她一曲顛倒眾生,一舞使座上客如痴如醉。
眠子藏得太好,他是直到「那一天」晚上才發現這件事。
那一日,發生的事簡單粗暴到用一句話便可帶過。
有個男人闖入他們借住的倉庫,強姦了眠子。
朧常夜那時被眠子派去街上採買旅途會用到的事物,並不在場,而等到他察覺有異趕回眠子身邊時也已經太晚了。
男子早已離去,現場只留有氣若游絲的眠子,她的頸子被砍了一刀,血流淌著又被草地吸收,只留下深色的痕跡。
那也是朧常夜第一次看到眠子始終藏著的秘密--她頭上有著一對貓耳。
平時眠子總用花與假髮蓋過,也不讓朧常夜與她一同沐浴或者束髮,因此朧常夜雖然覺得奇怪,卻也從沒發現過這個秘密。
而這秘密被揭開的代價卻是眠子的死。
即使朧常夜做了急救,眠子仍是流了太多的血,即便是最好的醫生也無力回天,何況是他。
聽到此,星野舉起了手。
「朧桑,我記得你——」
「那時的我沒有打算為了眠子動用自己的力量,那太危險,眠子是妖怪,已經暴露的妖怪,誰知道有沒有人在旁虎視眈眈,況且,即使我復活了她,她也只有七日壽命。」朧常夜心平氣和的回望星野,那眼神中沒有半絲慚愧,令星野不禁心中一哽,一種不適感油然而生,「那時的眠子還沒有重要到讓我可以為了他動用本源救她,我只是將她當作一個漫漫時光中一個打發時間的存在,那時的我並不重視任何人,任何妖,任何神,在我眼裡,他們都一樣只是過客。為了『路人』豁盡性命……那時的我,做不到。」
近八微微撇過頭去,不是很願意再聽朧常夜的這番言論,他是被朧常夜救過的,知道他為了自己還有其他與他相同境遇的其他眾生付出多少,聽見這些話,他感覺就像是自己的恩人被侮辱了一樣。
偏偏說這話的人就是朧常夜,讓他想反駁「他不是這樣的人。」都說不出。
「……曾經的朧桑可能是這樣吧,但我知道現在不是了。」星野用力的咬了一下嘴唇後才開口,隱隱做疼的下唇讓他講話都不流暢起來,「朧桑救了我,冒著生命危險,那就是我知道的朧桑了。」
朧常夜眨了眨眼,頓了半秒才笑起來。
「哎呀,星野君你這是在安慰我?」
「……只是看不慣朧桑裝得雲淡風清卻悔恨得幾乎要壓垮自己罷了。」星野嘶了一聲,剛剛咬得太用力,他的嘴唇似乎破了,「朧桑故意這樣說,是為了提醒自己千萬別忘記自己以前曾經袖手旁觀吧?但故意做出平淡的表情就是最大的破綻了……真的不介意,才不會用這種表情說。」
不知何時近八的頭轉了回來,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星野,而星野並沒有注意到。
「這可不能算得上是什麼正確的推測方法,太過主觀了。」
「朧桑就算救過我也不能影響我的主觀認定,我,星野君朋,認為我的救命恩妖是個可以為了路人豁盡全力的大傻蛋,你若不服,問問那個現在不知道在哪裡的絡新婦啊?」
「欸。」
朧常夜哽了一下,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話,而近八突然朝著星野一個叩首,把星野嚇得都要跳了起來。
「近八先生你幹嘛!」
近八只是頭抵著地板,那姿勢看起來就不是很舒服——活像是下一秒就可以翻個筋斗那樣,頸子弓起,鳥喙與地板平行。
星野慌慌張張的嘗試把近八撐起來,然而近八的身子太沉,力道太大,以星野的力氣根本沒辦法挪動對方一星半點。
「……多謝,我真是太傻了。」
「呃,近八先生,你在說什麼啊……?」
星野還沒反應過來,而近八已經抬起頭,望向朧常夜的方向,眼底滿是笑意。
近八什麼話都沒說只是衝著朧常夜笑(只有眼睛瞇起)的模樣想當然爾的讓被盯著的跟旁觀的人寒毛直豎,而身為被盯著的那個,朧常夜甚至有種想要拔腿就跑的衝動——他感覺再不跑好像會發生什麼糟糕的事。
不過接下來的事違背了朧常夜的直覺,因為什麼事也沒發生,近八只是平淡的催促朧常夜繼續講下去。
「之前幾次講到這裡附近的時候事情就完結了呢,常夜大人,請您繼續說下去吧,我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,畢竟您也曾說過,因為眠子此人,您改變了許多。」近八頓了一下,確定朧常夜有聽進自己的話,「恕我失禮,我一直覺得您說的這段過往似乎並不足以構成使您改變作風的力量,後續想必還有『什麼』吧?」
朧常夜微微張了張嘴,頭垂下來,有些猶豫。
面對這般的他,近八與星野只是靜默地等待著,等待著朧常夜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刻。
等了老半天發現眼前一人一妖並沒有放棄的打算,朧常夜認命的大嘆一口氣--他開始覺得今天他吐出的嘆息已經把他一整年度的用量都用完了,不論是有溢出口的的或是只在心裡呼出的。
「……好吧,其實眠子那時並沒有死,在她斷氣的前一刻,她的所有狀況回到了我與她初見面的時候的樣子……」